朴素的道德直觉?啊呸!

引子

去年年底的时候,有个名人要开一场演讲。他的演讲稿巨长,几万字之多。

这位名人所创办的公司,我倒是推崇的,也是花费了几千大洋的忠实用户。所以,当我收到演讲稿预版本,说让我看看有无修改的地方时,我一口答应了下来。

长归长,倒也没啥。但就一处,一点不夸张,引发了我巨大的生理不适感。

直到今年夏天,在一个饭局上,我遇到了一个人,网名叫某某某,给了我这个词:“朴素的道德直觉”。

【”朴素的道德直觉”——某某某】

什么是“朴素的道德直觉”?就好比在这么一个村子里:

一家铺子善于经营,挣了村里人很多钱,可以。但是,突然有这么一天,他悄悄把铺子一卖,也不给大家服务了,而且还把在村里挣的钱全转到其他地方去了。那大家就说,这不好。

一个媒婆,在村里撮合婚姻,挣点跑腿费,挺好。但是,有一天这个媒婆融资了,要上市,天天堵在邻居门口催人家结婚,还说谁结婚就送你一盒鸡蛋,那大家就说,这不好。

你看,他们是没有违反什么明文规则,但是我们可以用“朴素的道德直觉”做出判断——这事不好,这事得刹车。

某名人演讲的某一版本预稿

(注:某某某是另外一个知名人士,大V。【】表示要打到大屏上展示出来)

在这一处,我批注道:

朴素的道德直觉,这是一句其实很反智的话。

我一直认为,这位某某某的这句话,表明他当年哈佛的书,全读到狗肚子里了去。

刘学州(我这里就不脱裤子放屁追求政治正确地写什么刘某州了)自杀事件,是时下网上的一个大热点。

上半场,一堆人骂刘学州;下半场,一堆人骂新京报。

下半场的骂声中,看着还有不少特有逼格的坐而论道的文字,什么媒体伦理啦,什么平衡报道啦。啧啧啧,一个比一个像是新闻学院教授——哦,对,的确有一些教授。

为什么要骂新京报呢?

应该和刘学州生前这条微博有关:

请注意,刘学州除了文字外,发的是一个截屏,而不是转发。这个截屏对应的,是什么性质的报道?

很多人以为是文字报道,更有一些自媒体在那里说是长篇报道,还有言之凿凿很肯定地说是一篇“很长很长的小作文”的。

我反正是很狐疑的。我看过新京报的视频报道,但我真没见过什么“很长很长的小作文”。本着严谨的精神,我问了几个关心此事的媒体专业人士,得到的答复都是“没有长篇”。甚至还有一位朋友说:以讹传讹。

如果真没有,这帮很有逼格很喜欢谈媒体伦理的,岂非成了个笑话?

当然,也不敢百分百就表示这是一个笑话。万一有呢?所以,如果有的话,请留言告知,不胜感激。我的确想看看,刘学州发的这个截屏对应的如果是篇长文章的话,到底写了啥?

新京报那个视频说了啥呢?

https://view.inews.qq.com/topic/772500

在这个页面里,上下有两个视频,其实是同一个,无非就是由新京报旗下两个不同的号(紧急呼叫和我们)发出。

视频很短,两分多钟。所以没看过的,也可以看看,再没耐心的,两分半钟的耐心总有吧?

这就是一个对刘母的电话采访,刘母的声音做了变音处理。

这个视频的配套文字中,不断出现张女士表示,张女士说,张女士如何如何,也就是说,新京报是展示了而非采信了事件中的一方观点。

这种做法算不算只采访一方不向另一方或第三方求证的瑕疵?算。

但这种做法常见不常见?我实话实说,大宝,天天见!

新京报到底有没有向另一方求证呢?程序上,有的——但你的耐心要超过两分钟,因为以下截图出现在视频的2分23秒里——不过这种程序行内人都明白咋回事,是一种“自保”的手段,相当于“方便面图片仅供参考,以实物为准”:

有没有向第三方求证呢?没有。

所以,新京报这个两分钟的电话采访,以视频方式呈现的报道,确有问题,不用刻意去洗。

结论:新京报对刘学州之死,是有责任的。而且作为一个知名媒体,报道的瑕疵,不可回避。

赶热点求速度,对于新京报来说,这是很低级的错误。

真的么?

你看这文字大大的,引号小小的,葫芦里卖的啥药,都晓得。世间除了一大票没脑子的,总还是有一小撮有脑子的。

只要你语文还算有个中学水平,且有点耐心理解理解刘学州那条微博(我就再复制一遍放在下面):

想重新回归正常生活?天呐,惊掉了下巴 什么时候借钱让我出去玩了?

天!这…………我都玩完准备要出发回家了,给了我个钱让我给我生母买点礼物…早知道你们这样颠倒黑白,当时就不应该去,去了连家门都没让我进,还在采访里说让我和你一起住!我的天!怎么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来这些的

“早知道你们这样颠倒黑白”这里的你们,指的是谁?怕不是新京报吧?新京报谈何什么家门都不给进。

刘学州只是气愤于亲生父母怎么如此颠倒黑白,至于新京报。我这么告诉各位,我还蛮仔细地阅读了刘学州的遗书,他压根就没提媒体如何如何。

正相反,他在遗书中,反复痛骂的,除了他的父母,就是你们:网民

新京报瑕疵地展示了张女士如何如何说,也就是表明了,张女士是这么看的啊

然后,一群道德感爆棚的网民们,蜂拥而至,痛骂刘学州。

刘学州微博中对父母表示了不满,但他并未特别清晰地指向父母,而是用“他们”,他那份长篇遗书,我敢打赌,太多人是不会看的。

但刘学州自杀身亡,耐心只需要六秒钟就够了。

然后,一群道德感爆棚的网民们,蜂拥而至,痛骂新京报。

多么好的“朴素的道德直觉”!

刘学州最终的悲剧,新京报有责,但有更大的有责方。

这就是微博平台。

微博后来出了一个公告:关注 | 微博回应刘学州事件:

根据用户举报投诉,社区未成年人保护专项团队对相关泄露当事人个人隐私、挑动矛盾纠纷的违规内容进行排查清理,清理内容290条。
公众号:中国青年报关注 | 微博回应刘学州事件

啧啧啧。

好尽责哦!

这篇文章说得好啊:

有些人说了一个所谓敏感词就能被封号,而上千万条的对一个未成年人的恶意谩骂,倒可以畅通无阻。让人不得不发问,这么严密的互联网管理,目标是什么?想管理成什么样?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?
一诺,公众号:奴隶社会看看刘学州,就知道这个社会是如何对待孩子的

我再一次想起了松饼君事件,平台那种看热闹不怕事大,只要不被约谈不被下架,怎么热闹怎么来的那种唯流量劲儿,才是这些网暴致死事件中的重要推手。

在简单事实和脑筋急转弯型的问题前,群体智商很优秀。

在复杂事实和价值观问题前,群体智商,抱歉,欠奉。

这观点谁说的?

就是你们大而化之误解很深的“信息茧房”的发明人,桑斯坦在《信息乌托邦》中的论述。

这里还有一篇论文,

“讨公道联盟”:跨文化比较视野中的中国网络私刑行动研究

哦,要读完,二十分钟的耐心,可能都不够。

西方历史,国王都是和底层群众合谋,掀翻了贵族老爷和精英阶层的桌子,才完成集权的。

靠什么和底层群众合谋?

诉诸朴素的道德直觉。

—— 首发 扯氮集 ——

一流的媒体人 一流的媒体

[pullquote]一流媒体梳理关系,二流媒体摆重要事实,三流媒体扯八卦内幕[/pullquote]

一位我认识的北大新传研究生,即将毕业。我一直认为她很适合做记者,因为我认为她有做记者的调性:没皮没脸(注意,这是朋友间的玩笑话,没有贬义。真实的意思是,她敢于去打采访电话,敢于被大人物拒绝,敢于锲而不舍地去盯着某个值得跟踪的线索)。不过,我也知道做记者一开始收入很低,特别是在帝都这种地方,网传月入一万(税前)月余不过两百,更何况刚出道的记者哪里有一万的收入。

所以我并没有特别鼓动她去做记者,她也先后尝试了很多个机会,比如参加了某银行的入职考试,为这事,据她说还被她导师狠狠数落了一顿:柜台上点钞你能知道中国金融的本质么?我知道她正在一家我个人很尊敬的财经媒体实习,但我很少劝她:留在那个媒体吧。因为我清楚地知道,那家媒体的待遇情况——当然,她也知道。

不过这次她告诉我,因为那家媒体金融组的一位资深记者的一番话,她决定留下来了。我忽然就有一些感动,终于,一个很有些潜质的人,决定去从事一项荆棘密布但又内心深深热爱的职业。她有清晰的认识,没有对记者这两个字的幻想,知道是一个火坑,但依然选择跳了下去。我还看似很八卦地询问了一些对生活开支的预想,她有很现实的答案,小小的个子并不代表没有那份决然。在那一刻,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位个子很小的知名财经深调记者,一样是小小的个子,结果把诺大一个移动运营商给得罪了,近来又得罪了另一家运营商

必须要承认,名校还是能培养出一些(虽然不多)极具职业情怀的学生的。北大有,复旦也有。不过需要注意,我一直没有用“理想”、“事业”这样的词。我倒是以为,我所认识的这些未来的记者,恰恰没有这种大而无当的词。他们不会过分拔高媒体人的意义,这是我个人所欣赏的地方。但他们也不会轻视自己的这份工作和自己的价值,所谓“不卑不亢”,大致如此。

一流的媒体人,才能做出一流的媒体来。这两者密不可分。那么,三流的媒体(人)是什么呢?在我的主观看法中,三流媒体就是成天扯八卦或者号称的内幕,这些八卦内幕的消息源通常只有一个。三流媒体(人)通常自诩消息灵通,并由此而高看别人一头:看,你们知道个啥。这些东西拿来做消遣是相当不错的,失眠前看上一看有助睡眠。娱乐行当有娱乐八卦,商业媒体也有商业八卦,自然,颇有些商业(财经)记者,其实不过是商圈的狗仔罢了。

我在微信上说了上文这段话(我已经有那么近一周没上微博了,感觉良好。下次再聊不上微博的感受),有一个以前的学生来问我啥是一流的,二流的。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看法,不一定是标准。

一流的媒体(人)应该是这样的:他们懂得梳理事实和事实之间的因果、逻辑或者相关性,不仅能找到证据,还能做出一环套一环的证据链。所谓还原真相,不是还原事实,而是还原事实之间的关系。

二流的媒体(人)则能知道什么是重要事实,什么不是。举个例子说,其实马云辞任CEO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,我虽然应邀也写过一篇几百字的短篇评论,但我心里的确对各大门户科技频道搞个头条专题是很不为然的。这事相当普通,不能因为马云很重要,所以连他放个屁都是重要的。

即便是互联网时代,承载内容的介质是无限的,但并不意味着内容无所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了。比如页面头条这个位置总是稀缺的。媒体(人)的价值在于告诉最大范围内的公众,哪些事实是最重要的。

那么,超一流的呢?呵呵,至少在我的视野里,中国没有。超一流是在一流的基础上,还把东西写得浅显易懂。我所尊敬的那份杂志,读起来相当累。这不能苛求,因为都说了:超一流。可遇不可求也,无论是对人,还是对媒体。

UPDATE一下:有人在微信公众账号上问我,我心目中的超一流媒体是哪个。我得有些装逼地说一句,经济学人。即便像我这种非母语的读者,也并不觉得难以读懂。这个老牌媒体不是没道理的。不过,中国虽然没有超一流的媒体,但有超一流的媒体人。我心目中的这位,就是杨继绳。杨老先生最值得推崇的作品不是媒体文章,而是一本书:不是《墓碑》,是《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》(港版)。这本书把三十年改革开放背后的逻辑和因果,梳理得极其明白。